我的家乡微商、现金贷、快手、抖音一个都没少 父母辈也在互联网里活跃着

 

夏青

今年回家,我处处都能闻到一股复苏的味道。

我的家乡是那个这几年经济动不动就跟东三省竞争第一(倒数的),研究生毕业拼命去抢环卫岗,曾经凡提及必言“煤醋米”,现如今它出名是因为那儿是贾跃亭和李彦宏们的老家。

我的家乡在山西太原一个产精品煤的郊县,从初中起班主任就教导我们要走出去,“煤再挖60年就没了,到时候你们的子女干什么?”

上完山西最大煤企旗下包办的小学、初中、高中,我们那届800名学生一半出走,一半留守。

我是出走的那一波,大龄,未婚,非单身女中年,在成都上学,在上海闯荡,如今滞留北京5年,刚刚够到买房的资格,正纠结摇号那么麻烦有地铁干嘛不坐呢。

以前每年回家都会在煤尘面飞舞的马路上感慨万千,今年回去,啥乱七八糟的感慨也没了。

可能真的人到中年,看问题客观多了,情绪少了。

有过得好的,有过得不好的,都是选择,没有高下。

复苏的味道,是在听家人朋友们说单位工资总算开始按月发了,那个时候感知到的。

我没办法代表整个山西,就谈谈以煤为主要营生的这个郊县的波动。跟贾樟柯和柴静的老家汾阳一样,2008年以前我从大人们口中听来的谈资是:

当地首富的路虎、霸道各几个颜色,一般停在什么地方。除了路虎、霸道这种比较“虎气”的名字,再高级的跑车大人们也叫上名字来。

自从2008年30吨年产量以下的小煤窑被国企整合兼并之后,那种去北上整个单元买楼的段子再也没怎么听大人们聊起过。

从2008年到现在这十年间,家乡从“你家是不是有座煤矿”的刻板印象,开始转向关注煤老板出走,从豪车遍地到煤价一跌千丈,从研究生竞争环卫岗到集团内部悄悄减员劝退,再到人们“上四休三”的无奈。

这过山车般的日子里,2018年春节,家乡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,好久没发的工资总算开始按月发上了。

年度一问:不如回来

这十年时间恰好是我出走的那十年。这十年的春节,父母和我之间一个不变的话题是:不如回来。

不过,这个话题的答案会根据每年行情不同有所变化。

最开始集团公司效益好,增员增岗包分配的时候,我得拖着行李箱仓皇逃离。以至于我去上海闯荡的第一个月,我妈一个电话没打,就为了逼我回去。

今年过年,同学在家里聚会,我妈听说留在上海的那几个同学开始换车换房了,话锋竟一转:“哎,当时你还不如留在上海继续发展呢,你看看你们这些同学。”

中间因为在上海太拼生病回家一段时间,回家之后的主要任务就是接受我妈安排的一个接一个的相亲。

5年前,因为受不了家里体制内工作的那套规则,借考研的名义再次出走。

2进2出,我明白我为什么留不下来。

而这期间,这家煤炭大企业的效益也越来越差。因为工资发不出来,当地素有“小香港”之称的美食街上,川湘饭馆倒了一半,因为再也没有公款结账了。

也就在这期间,我妈的口气松了一回,“你们这些出去的都是有能力的,出去好好发展也挺好,以后自己开个公司那也不错。”

今年,市场上各种新能源冲击最终抗不过煤炭固有资源优势,家里的煤又能卖出去了集团公司的效益又好了起来。

留守的同学们按着体制内的规则走着,看见升迁的、调动到省里集团总部的同学,我妈又会念叨几句,“你是不愿意回来,你要是当初留下来,凭你这能力能升个科级干部也没问题吧?”

当然,劝我留在上海发展,也就是前后脚说的话。

以前还据理力争,今年我再也不多话了,父母看起来是在劝我,实际上说的是他们自己的彷徨,但总归是希望我往好里发展。

家乡单位效益好转是好事,工资能按时发下来就是天大的事,往后每年都希望再跟我妈聊这话题的时候,听她劝我回去。

那股复苏的气息,好像是伴随着互联网的渗透在家乡那片黑金大地上散开的。

我那挖煤的家乡也开始挖起了比特币,崩盘的钱宝网里不少朋友中招。春节期间有篇热门文章叫: 东北没有互联网,我家乡正好相反,微信、微商、现金贷;快手、抖音、生二胎,一个都没少。

(网络配图:MMM互助金融平台)

别人看中的是你的本金

对,我也想不到,家乡有人卷进钱宝网崩盘事件里,而且一亏就是百万级别。

在这些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的非法集资的浪潮里,我印象深刻的也就是“教育”我妈千万别信那些邻居发给她的MMM返利网。给她科普什么是庞氏骗局,什么是非法集资,什么样的人傻到你啥到不做每天给你发钱。好在我妈躲过了e租宝和MMM那几波,牢牢记住了一句话“你看看中的是别人的利息,别人看中的是你的本金。”

但她还是没躲过民间集资放贷的高息诱惑。不过挺好,花钱买了教训之后,现在提到高息我妈会觉得没有掉馅饼的事儿,提到借贷想到的就是催收那些糟心事儿。

不过,从同学聚会情况看,家乡的小贷行情比去年差。

走出去的同学大部分都在金融行业里,大部分跟互联网金融相关,不是做居间业务,就是做风控。

浪潮席卷过来,赫然发现,我们都在其中。每一波都没落下,每一波都逃不走。

除了走出山西的,还有走进省城的。体制内包分配的工作,在我2009年毕业那年是10:1左右的竞争程度,在那之前还是靠在校成绩,学校平均成绩,获奖证书积分。我那届加了笔试,参考书是考公务员的那几本书,想回体制内的得卯足了劲复习备考。进去之后,是去操作岗还是管理岗舒适程度天差地别,而那之后的操作就要参照体制内的规则了。

不过,山西反腐怕也有十年了,十年前还有疏通的机会,现在不说花钱疏通关系,分配指标都没有了。

可是呢,就有同学扔了价值几十万才能疏通来的岗位,投身近了现金贷。赚过钱,体会过其中的善恶,同学说以后要转型做心理咨询师。今年过年回去,不知道是否转业了,她倒是生了二胎,凑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
(网络配图:二胎)

学龄儿童沉迷抖音

我们高中班从毕业到今年,每年初五聚会,聚了12年,2018是第13年。全班65个同学,聚一年少一些,今年到了8个,只有我一个女生。

其他女同学不是在生二胎的路上,就是在筹备二胎的路上,剩下就是一个也不生的。不生的想也知道是在北上广深。

我心里多少有些年龄大了不好生的想法,但同学一句“现在科技这么发达,怕什么”,打消了我的担忧。回家父母刚给上的早点结婚生子的紧箍咒,瞬间松了。“在外大把同学没生,没结,我急啥。”这个春节过得一点也不焦虑了。

赶在年三十前,有两个同学生了二胎,都巧妙地凑了个“好”字,不知道是机缘巧合,还是技术进步。

因为家乡有满月前不看孕妇的习俗,所以和同学的聊天也都在微信上完成。顺产,男孩,一切看起来都挺圆满的。我让同学发个视频看看,同学发来抖音的链接。点完赞之后,同学说现在就操心老大,天天玩抖音停不下来,怕小孩跟着学坏了。

我们这个太原周边的郊县,虽然到处盘踞着大煤企的分子公司,但从行政区属上算也就算个七八线吧。怎么是抖音,不是快手呢?

抖音在我个人定位中,是都市潮男潮女的社交平台,怎么还能吸引七八线城市的学龄儿童沉迷呢?

因为有一些“戏精”体质的小朋友在抖音上发视频,而且熟人之间相互关注了账号,家乡的妈妈们开始把抖音当成另一个视频晒娃的“朋友圈”和“QQ空间”。

小侄女就在换上新年套装时,让她妈妈拿着抖音录了一段模特步,发在自己的手机上。

对,这个7岁的学龄儿童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机,自己的抖音账号和自己的微信朋友圈。

而她们比我们更懂互联网,更在乎个人隐私。春节期间,我听见小侄女和她父母就给自己手机设指纹密码的问题来回拉锯。父母想要掌控孩子的安全,孩子想要自己的隐私,直到我回北京,这问题也没谈拢。

闷在屋里一口气把寒假作业写完之后(不像我们小时候会把作业拖到开学前一天恶补),7岁的小侄女就开始全天刷抖音。小侄女没有什么强烈的物质要求,大概是因为她的家长奉行女孩富养,生日愿望竟然是希望爸妈给她生个二胎。

因为“我长大了以后会嫁出去,就没有人陪爸爸妈妈过年,太可怜了。如果生个儿子是娶媳妇进门,就有人陪爸妈过年了。”

情商也太高了吧?!我问这话是你自己想的吗?

小侄女说是抖音上看的。

刚生完二胎的那位同学说,她家还没上小学的闺女学抖音上说:“我长大了不要车不要房,只要一颗爱我的心。”

同学听完就赶紧要卸载,“太早熟了。”

(网络配图:潮老太)

微信群里卖货,熟人线下赊账

相比二胎和抖音,我的父母辈也在互联网里活着,活跃着。

在我们七八线郊县的菜市场里,哪哪都是付款二维码,去年回家还总有扫不了二维码的地方,今年无处不二维码。

在微信和支付宝抢占“县下”市场的竞争里,家人还参与进了一场薅羊毛的游戏里。

我在北京上班的早晨,家人群里每天都会发出一张商户二维码,最小额转账2块,商户二维码持有人就有几毛不定额的羊毛返现。

我的任务就是每天扫码转账,2块。有时候看着哭笑不得,不过想想她们能掌握“薅羊毛”这种灰产技术,也是一门本事啊。

再就是聚会吃饭结账的时候,按北方人的习惯,肯定要把胳膊拧红才能抢着付上一回账。现在轮不上抢,家乡人就通过大众点评啊、各种优惠券渠道提前付款了。不开发票的时候还惦记着拿听可乐或雪碧(当然在无现金社会以前也少不了这些)。

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,付款方式虽然和北上广深同步了,但卖货的老板娘不一样。

春节前回家帮忙置办年货,干果摊的老板娘会和我妈殷勤打着招呼,尝腰果开心果的时候都是舀出来一勺,而不是捏上一颗两颗。干果年货置办齐全了,老板娘肯定要主动把零头抹了。

这时候,我那位开服装店的妈也会跟干果店老板娘寒暄,“新年衣服置办下没有,没有的话,微信群里都有款式。”

对,我妈早开始用微信群卖货了。

平日里就是发图片放款,群里的客户提前预定,这简直就是“F2C”(Factory to customer,从厂商到消费者)模式,可显然,我妈并不懂这个北上广深的创业流行词。

我一般也不点开我妈朋友圈看,如果不看头像,一不小心就会把她当微商屏蔽了。

我刚前脚表扬我妈跟得上互联网时代,后脚就看见她在朋友圈里催账。

(网络配图:赊账)

赊账,这个离开我们十多年的概念,和我妈的微信卖货群并存着。

提前消费,买衣服记账,年底清账,如果把销售款里的一部分收入算成利息,这不就是一个服装店的“消费分期”吗?形式上也就差一个小程序、APP了。

可在朋友圈“催收”的我妈,一点不喜欢现实里的催收。

对,催收、现金贷……不只互联网,它们也没遗忘我的家乡。

正月里走亲戚的一天,亲戚被一家现金贷电话催收了,就因为借贷人跟机主有过通话记录,催收就把电话打来过来。春节假期里被这么一骚扰谁也不会高兴,拌了几句嘴,亲戚的手机号就被放进“呼死你”的软件里,那一天手机铃声都没停过。而这一切都只因为亲戚的朋友从线上借了5000块。

亲戚愤愤地说:“他们只会欺负老实人,你厉害点,他们哪敢这么嚣张。”

我妈也感慨,千万别跟这些现金贷接触。本来商量用微信发红包的大人们,重新拿出从银行换的新钱,装进了给小辈的红包里。

(网络配图:洒水车在煤场降尘)

这趟回乡,依旧会路过煤尘飞扬的道路,但尘越大,心里越欢喜。

那些尘土背后的黑金,是养育我们这代人的水土;那些挖黑金背后的人,是养育我们长大的亲人。

而我闻到的那股复苏的味道里,掺杂着好些熟悉的味道。 庆幸,互联网没有遗忘我那挖煤的家乡,我的家乡人开始拿起这个工具另谋生路。

作者:刺猬公社